多年以前收藏賴香吟小姐的文章「超人何在」,至今讀來仍然感觸良深。台灣族群對社會正義、對外在公眾事務的『明哲保身』,一貫以沈默、寡言、無關心的態度在生活著,讓人不覺莞爾。
不在乎土地被破壞、弱勢被欺壓,一切向錢看,努力拼經濟之餘,還得對外來政權、左岸政權維維諾諾一番,真是難為了台灣人民。
大家還在等待「超人」嗎?
■三少四壯集—超人何在
中國時報 2007.05.12 賴香吟
在吳濁流的回憶《台灣連翹》裡,目睹過日本殖民初期凌虐的祖父,如此告誡他:「台灣是一個孤島,周圍都被海包著,想逃也逃不出去。我們完全和籠中的鳥一樣,並不知什麼時候會被殺死,是我們可悲的命運。志宏,你長大了,一定要以『明哲保身』為第一,絕不能因一時的憤怒而衝動起來。無論如何都得隱忍自重。」
在孫子眼中,祖父生活裡不乏反日面向,但他畢竟基於保護子女說了自私曖昧之詞。黃旗去了紅旗來,移民族群的求生畏死、明哲保身,在這些話裡表現得很明白。類似的心態與言詞,在之後又延續了近百年,恐怕至今也還在發酵著。
賴和曾在一篇叫做〈辱?!〉的短文,對殖民地生活下的台灣百姓熱衷看戲,生出感悟:「在這時代,每個人都感覺著:一種講不出的悲哀,被壓縮似的苦痛,不明瞭的不平,沒有對象的怨恨,空漠的憎惡;不斷地在希望這悲哀會消釋,苦痛會解除,不平會平復,怨恨會報復,憎惡會滅亡。但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茫然地在期待奇蹟的顯現,就是在期望超人的出世,來替他們作那所願望而作不出的事情。」
戲演起來容易,現實運作卻沒那麼簡單。殖民地弱小無能,奇蹟難求,超人何在?就算出現了,若非假貨,也多半悲劇收場。殖民中期出現的台灣文化協會,一整批文化人,在台上說說唱唱的熱鬧,台下眾生也寄予他們超人的期待,不過,這台中場潰散,沒來得及演出「悲哀會消釋,苦痛會解除,不平會平復,怨恨會報復,憎惡會滅亡」的美好結局。
一些文學人接續了搖搖欲墜的舞台,可他們失卻了超人的自信,面對的是弱小與無能的體質,是的,弱小與無能,這是兩個常見於當時的討論詞,或者幼稚,或者貧血,都是文學界對自己的負面焦慮。台灣作家一兩代人之間,似乎沒有出現過誰真正樂觀勇氣到足以認為自己能成為超人,他們困惑、摸索,文學如何對應於殖民生活?什麼是台灣的文學?鄉土色彩等於台灣文學嗎?「殖民文學」有路可走嗎?都是從當時就一問再問的問題。
一直以來,戰前文學使我感觸深重的,並非文學運用於抵抗之成與敗,而是那種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在四面碰壁中尋找定位的焦慮與苦悶。他們非但不是天生超人,演的還是腳本不清的戲碼。在〈辱?!〉文裡,眾生期待戲台上強橫凶惡者被鋤滅,善良的弱小得到勝利,大快人心。奈何戲看得正熱,執法人來了,嚇得小販鳥獸散不說,取締費用還得由這些生意百姓來負擔,終了執法者尚且不忘在那曾經也上台高談自由平等正義人道的文化人面前,展一展威風。
正義不來也就罷了,還得維維諾諾一番。實在是「辱」。
殖民地文學的圖景,血淚之外,似乎總還收錄著許多吞下「辱」的故事,尤在台灣,祖父說的「隱忍自重」,消極卻又堅韌地支配了好幾代人。這當然不是個值得驕傲的現象,但也隱藏許多未說出的故事,可這些故事恐怕須要時間與同理心才得以透光。回到吳濁流,整個殖民時期,他自外於文化運動的行伍,確實做到了祖父交代的明哲保身,戰爭局勢下他也自誡「凡是在專制政治下,唯有沈默、寡言、無關心才是活下去的自然之路。」
然而,說是這樣說,事實上,不久之後,吳濁流畢竟暗地裡寫起了《亞細亞的孤兒》,這本書,跳脫了長期的隱忍,也越過了孤島之海,成為戰後最早揭露殖民地台灣人可悲的命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