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大陸探望重病的大伯,晚上我打電話到對岸問候,電話那頭正好父親接應,聲音有點微弱,我心想是線路不佳還是大伯狀況不好……「大伯中風嚴重加上八十多歲了,現在只能躺在床上,完全沒有行動能力 ,意識時有時無,叫他吃藥也不開口,只能等日子啦。」 不巧,父親昨天接到二伯女兒從黑龍江來電,說二伯疑罹患癌症,進醫院了。從浙江到黑龍江路程遙遠,換搭車船要一個星期,加上父親最怕冷天,自己七十多歲的身體才剛動過脊椎手術,不敢獨自赴東北,而這邊的大伯還躺在床上。「我聽到這消息,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呀,想到我們真是患難兄弟啊……」
我拿著話筒說不出個安慰話,盡是紅了眼框。我只見過兩位伯父一次,很悲哀的是我們根本談不上親情,我的淚完全是源自父親的畫面──流離四十年的兄弟情誼,再相見時只能分享病老歲月。雙親那一代沉重的生命歷史,在我三十歲前一直都是遙遠的背景,而伴隨著我的創作紀錄之路,好像連上了臍帶,我們的血淚又和在一起了。
沒有眷村的勞動童年
我的父母親是一九五五年從南麂島隨著軍艦撤退來台灣,稱為「大陳義胞」,當時二人才十初歲,父親上有雙親,二位伯父則在大陸;母親跟著外祖母和一群年幼的手足,外祖父卻被迫分離在對岸。軍艦登陸在基隆,臨時寄住在學校裡,當時因為有政府的救濟,常被台灣當地人嘲諷「大陳麵包」。後來正式分發到全台各地落腳,政府讓你選擇士農工商,老實的雙親選擇了農,有地才安心吧,結果分配到屏東高樹鄉建立眷村,開墾老蕽溪河床地。父母親便是在這裡締結連理,生下我的大哥和大姊。
二、三年缺乏技術的辛苦勞力工作,家人三餐都有困難,同鄉的男人們只好到高雄打零工,後來搬遷到基隆港成為正式碼頭工人,二姊和我在基隆相繼出生。
相對於一般外省人的眷村印象,我的童年沒有眷村,都是在基隆山區蜿蜒窄路的勞動生活中度過。我是么女,出生後爸媽因人口眾多終於買下了第一間房子,十坪大小要居住八個人,父親只好加蓋違建,不過我們仍是五人一床。家坐落在煤礦火車隧道上方,前面是高架橋,每天早晚貨櫃車轟隆作響、塵土飛楊;後方山壁常有落石,颱風天有時會把屋頂打個大洞,還有一次廚房的屋頂被吹走,我年紀小,不太能體會大人的擔憂。父親的勞力工作很辛苦,半夜也會輪班,扛百斤的米、麵粉、礦物,回家都是全身髒。最開心的是拿回來一顆美國大蘋果(父親非常老實,難得破戒),奶奶仔細地切成薄片,全家一人一片,滋味無比甜美!
勞動不分男女,母親從打掃、幫傭、包水餃、賣麵、賣冰、養樂多媽媽、做家庭代工,一天從來沒有少於三份工作。她身心堅韌,為了養家,工地的粗活也做。小孩們都自動自發幫忙,菜市場是我小時後最熟悉的地方,過年過節更是做生意的時機,我最感痛苦的是暑假賣冰的流動攤販,一方面要曬大太陽,還要跑警察。雖然我的童年沒有假日家人出遊的記憶,不過我們全家總是在一起勞動,親情甚為凝聚。
鄰居大多是台灣人,父母親平易近人,所以大家互動還不錯,只是年節的習俗不太相同,小時後總覺得我們家好少親戚朋友。奶奶常喜歡帶著我去鄰近的村里閒晃,那裡居住一些浙江同鄉的老人,他們聚在一起打五色牌。老一輩的談話對我像是外星語一般,父母親這一代整天外出辛勞工作,印象中同齡的小孩鮮少,我的童年歲月在文化傳承上是很孤立的。
家鄉在哪裡?
由於家族在南麂島的方言接近閩南話,加上爸媽擅長融入當地文化,鄰居都是台灣人,所以我最先學會的是閩南語。奶奶和老一輩同鄉聚在一起聊天時,家鄉化的腔調特別濃,音量大、音調很誇張,我常聽不懂。念小學時,同學說方言(閩南語/台語)會被處罰,我學習能力強,國語很快就順溜,只是很可憐那些老是轉不過來的同學。在學校常代表參加才藝比賽,演講、繪海報的題目不外是保密防諜、反共復國,地理課讀到浙江時,我備感親切,甚至很榮耀和蔣公同鄉!
成長的過程中,我慢慢對「家鄉」感到困惑。身份證上的籍貫是浙江,我出生在基隆,對大陸的家鄉一點都不了解,對台灣文化習俗也如此陌生。那時兩岸已經可以通信了,奶奶常常指著牆壁上的照片:那是大伯、二伯,那是你的堂哥……說著說著就掉眼淚了。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瞥見母親在房間裡握著信、傷心欲絕地哭泣,我隱約猜想是大陸那邊寫來的信,由於每次都觸動家人莫名的悲痛,漸漸地小孩們也就不敢問了,兩岸的故事就成了默契中的禁忌。
高中時期台灣社會解嚴,突然新思潮、民主言論傾出,我念清華大學時也到台北參與野百合靜坐,聆聽民主課程。當時這些訊息對我而言好陌生,這才發現我唸書念了十多年,卻對台灣一無所知,我的家鄉在哪裡?我決定開始認識我生長的這塊土地。此後我執行過基隆文史工作、台灣原住民研究、舞蹈口述歷史,但是總覺得和自己的生命有情感上的斷層,最後走入了藝術創作,創立「聲動劇場」,以音樂、舞蹈詮釋我的內心故鄉。
第一次大陸行
一九九九年碼頭改民營,同鄉長輩們決定提早退休,可領一筆退休金,同時五十多位老人家決定大夥來一趟浩浩蕩蕩的大陸探親之旅(大多數人都已經探親數次了)。我當時正熱衷歷史紀錄,如此難得聚會一定要參與,結果是隊伍中僅有的二名年輕人之一。
跟一大群老人家旅行實在不怎麼浪漫,每到一個景點就是排隊上廁所,老人家體力不佳,遊覽隊伍拖很長,光是集合就要很久時間。前段行程是觀光旅遊,到桂林、上海、北京知名景點,除了和父母親同行的喜悅,對這些觀光景點我頗感失望,很多廟宇都是文革之後重建的,觀光點的擁擠、小販不實的銷售態度等。唯一例外是萬里長城,親自踏上這歷史古蹟,置身杳無人煙的塞外山林,時空倏然回溯到千年以前……
臨行前我借了一台不太靈光的錄影機,還是第一次操作機器,天真地幻想著在拍攝紀錄片。親友們剛開始很害羞、不自在,後來習慣了,也會搶鏡頭。母親一直叮嚀我「要拍到每個親友喔」,爬萬里長城時可就苦了,老人家隊伍拖得好長,我氣喘吁吁邊錄邊爬、追上一馬當先的母親,她開心地向鏡頭比出勝利手勢,然後問「有拍到表哥嗎?不要忘記哩!」哇!只好再走回陡峭的下坡階,這趟長城走完,我的左手臂就拉傷筋了。
終於觀光行程結束,各自回家鄉探親,這是我最期待的。首先到南麂島,好荒涼,草木都很難生長,很難想像這裡是父母親最後離開大陸的生活地。十多位老人家在荒土上指認著五十年前的家在哪裡,我則想像著他們一張張兒時的臉,絡印在這塊土地上。
接著我們到浙江平陽的大伯家,驚訝看見家裡牆上掛著我們全家的舊照片,兩岸的牆壁上是這麼類似。父親帶我散步他小時後徒步上學的山路,說著小時候的故事,我好喜歡這樣的感覺。晚上,父親拿出奶奶生前的遺物──手錶,為大伯帶上手腕,大伯哭了,這時候我想起了望著牆上照片掉淚的奶奶,她老人家等不到相見的這一天啊。
最後一站是到母親家鄉泰順,地處偏遠,我們換了巴士、計程車,最後是三輪機動車搖搖晃晃抵達,再走一小段山路,落入眼前的是一棟歷史悠久的木屋和菜園,空氣清新,這是母親的大姊家,算是母親在大陸唯一的親人了。這裡的孩童很純真,對我的錄影機很好奇,雖然泰順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們卻玩在一起。母親和父親不同,不太喜歡說過去事,通常以「苦」一字概括。這趟大陸行還有一個目的,我們到一處公墓,外公葬在這裡,母親帶了外婆的骨灰合葬,讓兩老的靈魂相聚。她一邊燒紙錢,一邊口裡喃喃對雙親說話,淚水奔流,我錄影的雙手開始顫抖……我更能體會為何母親不願回首過去。
這趟旅程可以說是尋根,它讓我連結的不是中國大陸,而是我摯愛的雙親。
父親的回憶錄
父親是個文人體質的工人,只念過小學一年級就得跟著家人逃難,青年時期一位駐紮的軍人教他讀書識字,就這樣成為村裡書寫的代表。我小時後對他只有勞動印象,出社會工作之後,無意間發現爸爸有寫日記,他的日記本很有創意,是將回收的月曆紙、包裝紙裝訂起來使用。一九九八年我陸續完成台灣前輩舞蹈家和基隆漁村口述歷史工作,突然想以父親為對象,幾番勸說之後終於約好時間做口述訪談。結果緊張的父親把要說的內容書寫成五頁長長的文稿,口述變成了唸書,錄音效果實在不生動,還不如直接閱讀他的書寫。咦,這想法真不錯,就這樣鼓勵父親整理過去零散的日記,開始寫回憶錄。
爾後我出國進修,回台創立聲動劇場,全心投入藝術事業,多年來一直無法專心整理父親日記,內心總是有股深深的愧疚。2006年終於將父親十萬字的日記打字成冊,好幾次邊打字邊掉淚,在電腦前面泣不成聲。父親書寫風格樸素,沒有華麗的詞藻,卻充滿脆弱的真情表白,他序言中寫道:「每次完成了一小段,內心感到安慰,有時寫到傷心處,滿框淚水,傷心好久。我的禿筆不會生花,卻句句是實言,段段是實事。」我更驚訝的是他詳細紀錄整個時代變動下的小人物生命史,從國共分裂、逃難到南麂島、撤退到台灣,到部隊當兵的點滴、農業轉工業、經濟起飛時期的碼頭沿革,以及返鄉探親的諸多細節。
我最喜歡閱讀父親小時後在大陸的故事。裹小腳的奶奶命運極坎坷,第一任丈夫病逝,因為家計不得不改嫁,三個孩子卻只能帶么兒撫養,也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本來姓蕭,名良記,後來改姓謝,溫州話和褔建話口音差異,名字變成立志,配合謝氏祖譜排列又改為謝卿志,來台灣戶政人員再誤填成謝欽志。據悉奶奶為了讓父親晚些當兵,連出生年月日都是謊報。我想像這百萬移民,在這流離時代中不但失去親人,連名字、身分都重新來過,多麼詭異啊。
奶奶因為改嫁而捨下大伯、二伯,誰知時局變化竟然成了永久的分離。父親尤其對二伯特別愧疚,他從小個性倔降,家境窮困時不得不把他送人當養子,其實就是牧童,辛苦的童工罷了。二伯常常受苦偷跑回家,每次都被奶奶連哄帶勸叫回去,有一次他硬是不回去,跪求奶奶不要送他走,奶奶內心萬分煎熬,憐惜愛子,可是已經收了錢,從白天到天黑又勸又打又罵,情急之下拿了一把刀說:「你真的不回去,我就將你殺了,我自己也上吊自殺,一起死算了!」二伯是註定流浪的生命,為了討口飯吃而加入國民黨的游擊隊,共產黨執政後成了黑名單,加上有親人在台灣,被下放到冰天雪地的東北森林勞改。當兩岸禁聲三十年後開始通信時,奶奶在收到的照片中一直找不到二伯身影,一度以為他死在異鄉。
父親於民國三十八年到南麂島,四十四年來台灣,這之間的六年島上生活的紀錄極為精采。當時內陸已經陷入戰火,南麂島剛開始是中立的區域,可是安祥日子沒有維持多久,先是殘敗的部隊成了游擊兵或海盜,常到島上來搶劫,居民成立「大刀會」來自衛,成員拜佛念咒語,喝符水起乩,父親以一個小孩的觀察,詳細紀錄了大刀會員的服飾、信仰、練功步驟,以及衝突現場的殺戮景況。後來大陳島成為反共救國軍基地,南麂成立自衛大隊,男女老少都成了民兵,挖戰壕、演練軍事、輪替站崗哨,男丁一週當中兩天接受訓練,三天挖戰壕,幾乎無法從事農作,陳情之後獲得政府補給。最戲劇性的描述是全島男丁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押上軍艦,準備載往大陳島當兵,送上戰場。得知消息的家屬嚎啕大哭地趕來岸邊,婦孺老幼邊跪、邊拜地哭喊,卻被軍隊人牆擋住,不得靠近。這群民兵到了大陳島水土不服,加上情緒低落,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多月之後,終於有高層人員協助情商,才驚魂未定回家與家人欣喜相擁。
這些故事對我而言簡直是遙遠的時代,我無法想像竟然是父親的親身體驗,然而為什麼我一直到三十歲了才知道呢?父母親述說的每一則往事,對我而言都像是珍寶,我的心緊緊地跟著微笑、跟著落淚,上一代壓抑的情感絕對是會傳遞到下一代,父親的回憶錄打開了流動的窗口。
當我偷偷地把打字初稿寄給專研此主題的張茂桂教授,他回覆我相當驚訝這豐富的史料,希望拜訪父親,我興奮地邀請父親,可惜他個性害羞而拒絕了,我一直無法說服他做公開出版。其實,編輯回憶錄已然成為我和含蓄的父親互動的方式,出版與否已經不重要了。直到2009年我還在繼續修編,父親偶爾想起時會問我:「回憶錄到底做好沒啊?」我笑笑回答:「快了!快了!你再補寫一點吧。」我的內心渴望可以永遠傾聽父親訴說故事,一遍又一遍……
在藝術中療癒──劇場創作
最小的花 (2007)
與舞者王珮君聯合發表「最小的花」,決定將兩人的母親故事以舞蹈創作呈現。其中我創作的〈動盪中的等待〉以母親和外公分離的故事為腳本,外公一家人移居南麂島,時局混亂之際,國民黨的親友強迫威脅他進入大陸探消息,這一去就被關,出獄之後數度從泰順山上徒步二天到敖江岸搭船,卻已斷絕往來,就這樣發瘋了,滿街亂罵共產黨、國民黨,再進監牢,在獄中上吊結束生命。外婆獨自撫養五個幼子,早年即積勞成疾,和外公相隔一年離開苦難人間。
為了編創,我與母親做過幾次訪談,第一次談到外公,她泣不成聲,無法說話;第二次電話訪談,她邊哭邊說;第三次,她可以平靜地與我分享深處的痛。創作的過程中一度擔心雙親的情緒而想終止,幸有珮君和夫婿的支持,最後雙親和姊姊們都來看演出。落幕時,家人在劇場中哭成一團,觀眾也引發極大共鳴。
遍處──苦難遍處,愛遍處 (2009)
原本以為我的家族歷史使命已經告一段落,因緣際會閱讀了「流離記意」家書文集,我在荷蘭演出時帶在身上,整整兩天在床上閱讀,讀了哭、哭完又讀……這些椎心泣訴的小人物家書,和父親日記竟有著同樣的熟悉,原來這是龐大的一個族群啊──所謂的「外省人」!六十年前的政爭,造成數百萬家庭離散,長達四十年的禁忌與隔絕,壓抑著多少的思念與傷痛,然而我們的社會對於集體記憶卻是如此快速地遺忘。我感覺到呼喚,必須延伸劇場作品,讓更多外省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可以銜接上歷史斷層;雖然政客極度分化,而戰爭只有同一種殘酷,苦難也只有同一種深度,不管你是在這岸,或是那岸。
這次製作有六名舞者演員,現場音樂是旅德大提琴家林惠君和我的吟唱。另我感動的是這些年輕新生代原本對歷史一知半解,排練過程我們不斷閱讀兩岸書信,也閱讀台灣二二八的史料,再深入挖掘每個人當下生活中的痛處。由於整個創作過程充滿真誠,場場演出結束後,演員們集體在後台含淚擁抱。一位觀眾寫信給我,走出劇場的那個晚上,她寫了一封長信給父親;另一位大學生受鼓舞,要開始進行家族故事紀錄……我感受到的不僅是舞台上故事文本的完成,更是世代的情感傳遞正展開新的正向力量。
◎作者簡介:
謝韻雅
清華大學外語系畢業,獲Fulbright學人獎助赴美進修,2002與Scott創立聲動劇場(聲之動樂團)。喜歡打破表演範疇,於舞蹈、戲劇、器樂、人聲中悠遊,在實驗創新的風格中,總是潛藏著古老靈魂的吟唱,作品關懷人文、富涵詩意靈性與對女性大地的吟詠。劇場代表作:《當河流相遇海洋》、《河唱》、《天亮之前》、《最小的花》、《遍處》,受邀於紐約、澳洲藝術節演出及教學。擔任聲之動樂團主唱,巡演歐美十多國家的藝術節,受訪Discovery、BBC等國際媒體,錄製有三張音樂專輯《小宇宙》、《心的航行》、《微星之光》。擅長與劇場、電影、裝置藝術、時尚設計等跨界合作,同時以藝術方式參與人權自由、和平、靈修等主題。表演以外,帶領創造與自我探索工作坊。